文|钟倩
得知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“花落”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·拉斯洛的消息时,我并没有感到意外,而是心绪平静。如果全世界因为一个并不相识或熟悉的文学家,共同捧读书卷,抑或重拾读纸质书的爱好,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。
翻开长篇小说《撒旦探戈》,仅开篇就足够令人震撼。
小说是虚构的艺术,但虚构是更大的真实。拉斯洛擅长写困境,写困境就是写人性,写人性就是写人心。当然,他的异质感在于复杂、循环,甚至令人倍感窒息的长句子。长句子本身并不稀奇,在散文和诗歌中也常有出现,但拉斯洛的长句子相当密集,句子之间形成铁链式咬合、缠绞,构成一座密不透风又神秘诡异的城堡,令人望而却步。
拉斯洛的短篇小说集《仁慈的关系》,共收录8篇小说,同样是长句子连绵起伏,读起来艰涩十足,情节恍惚,使人向前走三步,又后退两步,于模棱两可中找寻精神靶点。
首篇《甩掉埃勒·博格达诺维奇》,标题里的人名,直到读完也没有明白究竟是谁。返回来重读,慢慢读懂,他是一个旁观者,与“我”构成精神镜鉴关系。故事结尾,他被街角的警车带走,“我”遇见邻居老妇人,她的爱犬过马路时被公共汽车撞死,“我”不禁战栗:“我对这令人战栗的骚乱视而不见,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。”表面上看,老妇人不关心他,他也视而不见,但从本质上说,人与人之间离得很近,即所谓的“仁慈关系”。
美国批评家哈罗德·布鲁姆通过解读莎士比亚提炼出“自我的他视”观点,包括四个方面:一是看见其他的自我;二是(通过一瞥)看见他人和他者性的破碎现实;三是看见他处不存在的空无或此处存在的空无;四是看见他处可能有的一切和此处有的一切。这样说来,拉斯洛作品里的阴影、绝望、冷酷、怪诞,以及阴雨、黑暗、夜晚等意象,不过是在阐述一种深刻的关系。他的作品恍若一座迷雾重重中的孤岛,抵达便是救赎。
拉斯洛的短篇同样精彩,长句子迷宫式的回环和缠绕,与一波三折的故事情节形成某种互文关系,带有仪式感的结构和意识流的内省,而结尾大都相当干净利落。
譬如《茹兹的陷阱》结尾写道:“茹兹大婶,醉醺醺的女厨师好奇地将脑袋从递菜的小窗口里探出来,透过厨房里热腾腾的蒸汽,仔细打量这三位客人,在她斜视的眼睛里闪烁着撒旦的幸灾乐祸的光亮。”最后一句提供一种“他者的视角”,令人回味不尽。
譬如《最后一条船》的结尾:“那人向后走到船尾,而后被漆黑的夜色吞噬了,现在他指着永远消失的远方风景,带着苦涩的如释重负感大声说道:‘看哪,那就是我们刚离开的匈牙利。’”视角一转,留有灵魂的旋涡。
拉斯洛自称,所有作品都是《撒旦探戈》的2.0、3.0、4.0版。言外之意,其作品的基本旋律是不变的,呈现诗性的场域——少年时他是爵士乐钢琴手,喜欢音乐,甚至还拉过二胡,后来子承父业学习法律。他的姓氏来源自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城堡,那里2013年3月被一场大火烧毁,“由两个男孩抽烟引发的大火”。从此,“火”成为他作品中的重要“角色”。他自称是演技相当出色的文学演员——他站在幕后,笑看人世间的百态与众生相。
我想起兰德的诗《生与死》:“我双手烤着/生命之火取暖/火萎了/我也准备走了。”拉斯洛的小说中多次写到火,火给予他写作的灵感。
当年,他主动选择去偏僻的乡村,做乡村图书馆管理员。匈牙利的乡村,村民居住得很分散。藏书放在小酒馆的地库里,他重编书目,给孩子们讲故事,开设读书课,就连附近镇上的成年人也被吸引过来。然而,午夜的一场大火,将图书馆连同所有藏书都烧成了灰烬。他离开那里后,失业在家一年,创作完成处女作《撒旦探戈》,也是他的成名作。那一年,他31岁。
卡夫卡说过:“人们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高兴,直到在光线明亮的一瞬间才发现,根本没有向前走,而只是在他自己的迷宫中来回乱跑,只是比平时跑得更加激动、更加迷乱而已。”无论是上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江,还是新晋得主拉斯洛,他们都毫无例外地在作品中揭示了现实生活困境,只不过,拉斯洛的文学异质感更加突出。
“人类的生活可以被喻为一个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围绕自我跳舞。”拉斯洛以探戈舞步为表征,当人们尽情跳舞时,殊不知陷入了一个怪圈、一种循环,那就是悲喜交加、善恶交替、因果轮回。
拉斯洛用长句子文本提供一种审美可能,单调的、重复的、唯美的诗性,使我从中窥见文学的韵律和坚守。他的书写如一道焰火的余光,照亮精神天空,寓意悲悯与希望永存于世间。
(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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